我在越南开工厂：十年见证潜力邻国的崛起
作者：陈昌智 华略智库CEO、新兴产业研究院院长；崔苗苗 华略智库新媒体部
来源：上海华略智库（ID:HUALUETT）
近些年，越南经济迎来腾飞，不少外资企业纷纷转移到越南，外资和外贸成为越南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不少人甚至开始担心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会被越南动摇。日前，华略智库邀请了陈超祖先生就这个话题开展了讨论，在越南跨国逐梦，工作十余年并成功创业的他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越南的崛起，让我们跟随他的视角一起看看他对此的感受与见解。
近年来，越南的崛起在全球有目共睹，也在中国引起了广泛关注。11月4日，华略智库邀请在越南拥有十余年工作经验并成功创业的陈超祖先生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小型讨论会，主要从他的亲身经历来谈谈自己面对越南崛起的感受。
陈昌智：您在越南待了十多年，具体是哪一年从中国过去的？这期间经历了哪些岗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公司以及您的创业历程吗？
陈超祖:我本科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学的是涉外旅游管理，小语种选学了越南语，在2007年大三的时候，赴越南中部岘港交流学习了一年。2008年毕业时，我通过校招进入了一家初到越南建厂的塑料加工企业，并在那里工作了十年，期间做过品控、市场与研发等工作。
到2018年的时候，我觉得创业的时机成熟了。因为我在这家企业干过多个岗位，对塑料的研发、生产、市场都很熟悉，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加上越南是一个增长的市场，所以我下定决心辞职创业，成立了现在的ICV公司（INTECH COLOR VIETNAM CO.,LTD）。
ICV公司，直接翻译就是越南科技颜色公司，因为我们主要生产塑胶颗粒（行业龙头是广州金发KINGFA)，会涉及到各种各样的颜色，所以当时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公司位于越南河内，属于中越合资企业，4个合伙人中有2个是越南人，共有60多名员工，2021年产值约2000多万美金。不过因为原材料比较贵，产品附加值不是很高，年利润大约是200万美金。
我们上游厂家主要是一些台湾和韩国的石化厂，比如台化集团、奇美化工，LG化学等一些世界五百强企业，主要为我们提供原材料；下游厂家包含三星、LG、立讯、巨星等公司。塑胶颗粒的用途非常广，像常见的手机机模、机壳、耳机、笔记本电脑等产品，螺丝刀、起子等手工具以及热水器、冰箱、洗衣机、空调、吸尘器等家电都会用到。
刚开始创业其实还蛮艰难的，尤其是碰到了疫情，不过也正是因为疫情以及特朗普对中国加征了关税，导致很多中国企业转移到越南，这其中就包含很多我们的下游客户，所以越南市场需求量增加了，我们的订单也变多了。
陈昌智：越南这几年的发展让人刮目相看。2022年前三季度GDP增长8.83%，第三季度更是达到13.7%，成为全球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这当中，与中国的合作起到了什么作用？
陈超祖:首先越南的体量比较小，增长起来比较快速，且这种增长主要得益于近几年中国、韩国、日本等国在越南的布局。其中，日本企业来的比较早，2004-2006年就开始逐步迁移到越南。
中国是2018年中美贸易战之后，部分出口导向型企业为规避中美贸易战，陆陆续续有部分产业转移到越南，比如长虹集团，TCL旗下的通力电子，比亚迪电子等。但2018年前来越南的中国企业还是比较少的，一般都是跟着三星之类的国际大厂一起过来的配套企业。
越南的快速发展离不开中国，也离不开美国。一方面，越南基本承接的都是中国的中低端产业转移，像我们的产品主要是塑胶颗粒，其实就是产业转移带给了我们在越南立足的机会,同时我们的上游原材料也主要由中国企业供给。另一方面，由于在越南加工的产品主要出口到美国，面向美国市场，所以很大程度上也离不开美国，也就是说越南需要跟着中美两个国家搞好关系。
陈昌智：这些年尤其是疫情以来越南的快速发展也引起国人关注，“越南超过深圳”的舆论曾经引起热议，甚至有传言说越南会替代中国制造的地位，您怎么看这个观点？或者说，我们应该怎么看待越南的崛起？
陈超祖:越南增速以前都不及中国，近几年大家比较看好越南，主要得益于外资的投入，尤其是2018年之后外资投资越南的势头更是明显提升。事实上，发达国家对海外供应链的需求没有降低，只是对中国的依赖降低了：一方面是受中美贸易战的影响，另一方面西方国家也不希望看到中国一家独大，所以把代工环节分散到了像越南、墨西哥等其他国家。
现在说越南会超过深圳为时过早，毕竟越南的产业链、供应链、创新链发展尚处于初期，整个配套还很不完善。越南还有两个缺陷，一方面因为政治斗争的问题分为南北两派，难以形成全国统一大市场；另一方面越南的交通状况不是很好，国土南北狭长但没有南北高速公路，运输成本过高，像我们就不会做胡志明那边的生意，因为胡志明与河内相距1000多公里，运费非常高。
我本人是广西人，即便是拿河内和广西南宁比，广西南宁的城市功能、基础设施也远超河内，河内城市化大概比广西南宁要差十年左右。不过，越南这个国家给人最大的感受是，虽然城市建设、功能、基建都没那么好，但是充满活力，至少大家都觉得能赚到钱，大家都愿意跑到这里开工厂。
陈昌智：越南是中国非常重要的邻国，也是最有潜力的邻国之一。中越历史上有过革命友谊，也有过边境冲突，一些朋友提起越南，多少有一点复杂感情。有“越吹”，也有“越黑”。您在越南工作十余年，您的体会是什么？
陈超祖:我感觉越南人和我们广西人非常像，我在这边都没感觉自己是一个外国人。这边社会治安很好，他们也比较热情好客，我所接触到的越南人感觉素质都挺不错。他们也很讲情谊，对中国的敌意比较少，都是各过各的生活。当然偶尔也会遇到一些故意挑事的人，但这些人还是少数。
越南人对我们的感情可能像我们对日本人那样，只要保持理性谨慎，基本没什么问题，而且接触下来还会发现彼此身上的一些闪光点。当然也很多国人在这边做一些不合法或者擦边球的生意，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其实，我觉得只要我们强大、自信、诚信，自然就能赢得尊重。
陈昌智：越南发展非常好，但引进的都是加工环节，未来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走上像中国这样的路，慢慢从代工到研发到有自己的品牌？
为什么这些年中国很多品牌能发展起来，一方面因为中国市场大，只有市场足够大，才做的起来。像越南市场，虽然也有一亿人口，但和中国相比还是相距甚远。
另一方面中国当时的崛起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恰逢第三次科技革命爆发，加之欧美日韩部分产业转移到中国，促使中国成为了“世界工厂”。
在当时的中国市场上，国外的品牌确实很好，比如说苹果、三星等，所以中国先从山寨机做起，逐步积累资金、技术、数据，然后慢慢地就有一部分山寨机制造企业脱颖而出变成了像vivo、oppo、小米这样的公司。
但这种发展模式在越南可能性极小：一方面是现在的手机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另一方面是当时的市场环境尚不规范，但现在各方面的法律法规越来越完善且严格，再加上如今信息传播愈发快速和透明，企业只有越做越专业才能很好地活下去。但由于那些巨头已经占据了高点，想要和他们同台竞争还是非常困难的。
比如越南这边数一数二的某越南公司的空调都是从中国贴牌过来的，之前他们做出了自己品牌的空调，想在越南本地化生产，找我们评估他们的空调材料，但评估结果显示，没有任何价格优势，所以他们暂时放弃了要本地化生产的计划。想要走上像中国这样的道路，目前看还是比较困难的。
陈昌智：估计你也看到中国的新能源汽车的发展非常快，你觉得中国的汽车在海外在越南怎么样？
陈超祖:越南汽车目前基本是起亚、丰田、福特等日韩汽车的天下，中国车还是非常少的，偶尔看到名爵，因为他们在泰国有工厂，然后从泰国进口到越南。可能厂家有自己的考量，个人觉得中国新能源汽车在越南市场上推广可能还是比较困难的。但像货车这种性价比较高的车，基本上都是中国的天下，比如说一汽、东风、中国重汽等。总的来说，中国的品牌在越南还是靠性价比取胜，品牌优势可能还差一点。
陈昌智：在越南开厂之前说是比较便宜，但现在据说也是不便宜了，具体在哪些方面呢？
陈超祖:首先是原材料不便宜，像我们现在的原材料没有价格优势，都是从大陆或者台湾、韩国进口，然后在越南加工，再卖给当地的企业，等他们加工完后再出口。
其次是土地不便宜，因为近年来转移到越南的工厂比较多，导致越南工业用地租金很贵。2018年我们找厂房的时候，我们那租金每个月大约2.5-3美金/平，当时觉得租不如买，于是和股东们就投资了地块和厂房。当时投资地块是70美金/平不含税（工业用地使用期为50年）。目前我们那租金每个月大约3.2-4美金/平，二期开价也叫到110-120美金/平不含税。
陈昌智：现在你们经营当中你们最担忧的，或者说最关注的几个风险是什么呢？
陈超祖:我最担忧的可能还是经济危机，今年我感触特别深，一方面受疫情影响今年的订单减少了很多，另一方面像手机这些产品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市场也差不多饱和了，且更新换代频率也逐步降低，所以导致需求量下降的很厉害。
比如，越南这边的三星工厂基本上是工作3天休息4天，因为很多配套厂，像做充电器的韩国工厂都关门了。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市场对原材料需求也减少了，但我们上游公司的产能还在扩建，所以导致原材料价格一直暴跌。我们买过来的原材料，货还在海上飘，就已经亏了一笔了。
陈昌智：我们国内舆论炒比较多，说越南人抢我们生意，我们会被越南取代，我觉得处理好跟越南的关系是大国成熟的很重要的一个标志，我们应该去乐见邻国的崛起和发展，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陈超祖:我绝对认同你的观点，因为一个心胸狭窄的国家是发展不好的，如果你看到别人发展得好，贵客到人家做客你就觉得别人是抢了你的，所以就羡慕嫉妒恨，其实因为你不够强大、不够自信。我觉得别国崛起都是很正常的，后发国家只要努力就会有进步，跟你中国这些年的发展是一样的逻辑。我们作为一个大国，要有大国自信和大国风范。
社会是不断发展的，如果一直把所有产业链都留在家里也是不太现实的。越南也不会永远是弱的、穷的，而且这样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他发展起来反而会带动我国消费市场扩大，比如我们公司使用的塑胶类机器设备就是从中国买进的，（这类设备）越南是中国出口的第一市场。而且越南的崛起本质就是中国发展模式的外溢。
陈昌智：你觉得中国和越南有哪些东西值得互相学习，比如说越南应该学习中国什么，中国应该学习越南什么？
陈超祖:我觉得越南应该向中国学习的比较多一点，毕竟他目前正通过学习中国经验摸索着过河。但相对中国而言，越南可能更加开放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企业过来他都欢迎，当然他这个阶段也确实需要这样做。越南的社交网络没有这么多限制，国内的软件都可以正常使用，还是非常方便的。
我觉得越南的发展模式基本是照抄中国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是功利和现实的，当然也做得非常好。此外，越南与各个国家之间的关系都处理的很好，有可能也是因为越南的崛起对欧洲、美国没有什么威胁，至少欧美国家是这样认为的。
陈昌智：现在正是深秋，中国的秋季外交已拉开序幕。按照目前的行程安排，阮富仲第一个访华，随后，巴基斯坦总理夏巴兹·谢里夫、坦桑尼亚总统哈桑、德国总理朔尔茨等外国领导人，也都陆续来访。您怎么看待中国的影响力变化？
陈超祖:中国的影响与日俱增，发展成效有目共睹，包括崛起了很多极具影响力的公司，产品品质也得到了很高的认可（虽然之前力帆、宗申摩托败走越南，给中国制造贴上了劣质标签）。比如，现在我去朋友家都有看见他们用小米扫地机和老板油烟机，从性价比来看都是不二选者。
陈昌智：你对越南经济发展的未来，以及自己所在行业有什么预判和期待，下一个十年，你的事业还会在越南吗？其他东南亚国家会不会有新的机会？
陈超祖:我们其实对这个行业也有比较深刻的了解，现在我们也不想做太大体量，因为只要订单大，价格都不会很高，且资金压力很大。而且，做大的话，我们就会有很多对手。所以我们现在就想做专、做精、做强。尤其要做一些量小但品质高的产品，争取在细分领域形成自己的特色。
下一个十年，我们这个行业还是有机会的，但要始终坚持专精特新之路，因为粗放式的发展模式在哪里都难以持续。当然，疫情过后也会有很多更强的对手进来，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考验。其他东南亚国家我只去过泰国，对他们的热情和友善也印象深刻。但从报道来看，印尼、泰国、越南等都是东南亚地区比较热门的投资点，特别是越南。
陈昌智：这次交流其实酝酿了很久，当我得知我的高中同学陈超祖在越南创业，且从事制造业很多年时。他的视角理性、客观但不缺少感情，常年奔走在中越间，更能看清两个人口大国、发展大国的历史际遇和路径选择。他与其他跨国制造业从业者一样，将自己的梦想甚至命运放在时代发展的浪头，全力以赴、义无反顾。
我们祝超祖兄事业兴旺、越做越强！也希望中国和越南这两个社会主义国家交流互鉴、携手并进，共同创造下一个30年的制造业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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